明天,就是我250岁的生日了。换一个说法,联系到我最近涉及的研究领域,也就是说,我即将接受冠礼。那是一种曾经在中国古代很时尚的做法,很流行,几乎每个成年男子都经历过这样的一种仪式;而经过了这个仪式,就意味着你已经成年,如果你在这个时候犯了罪,那可就臭大了;你将不会再受到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你会接受审查,戴上手铐和脚镣,走起路上哐啷作响,而在你接受电视媒体采访的时候也不会在电视机上将你的脸部打上马赛克,你的一张丑陋的脸将会出现在亿万电视机的屏幕上,你的每一句呈堂证供将通过无线电波在整个天空中传递。可以想象那个时候的你会是多么地扬眉吐气。
而我就不同了,我可不是一个地球人,不然我也不会活到250岁这个对你们地球人来说太过扯淡的年纪。据我所知,地球人类的原始文明至始至终都对我们那时简单的飞行器持敬畏态度,他们声称那是天神下凡的预兆,随即又为了迎接天神来临而弄出许多让人哭笑不得的做法;但我们也确实做过些仗势欺人的事情,比如亚特兰蒂斯的莫明消失,在日本出土的五六前年前的绳纹土偶,还有那些凭空出现的麦田怪圈,等等这般都把人类搞得晕头转向,这着实满足了我的同胞的低级趣味。当然,对于地球人来说,我们是外星人,而对于我们来说,地球人又成了外星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得要看当事人站在一个什么样的立场上。这么一想,这一切便明晰了,你们对我们充满了好奇,而我们也对你们有点兴趣,于是我们互相观察,渐渐就演变成了对峙,很有点势不两立的味道。但是这些紧张的情绪,都只发生在涉及政治的方面,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于地球上文明的研究,这很有趣,于是我的整个青春都在这个研究上消耗殆尽了。
我们的文明已经发展到很高级的阶段,所以我们的人工智能的先进程度可想而知。我们已经摆脱了传统的教学方式,转而改成直接在大脑中嵌入芯片,这让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拿到了很高的文凭,但这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在我们的母星,我这样的天才遍地都是。而相比之下的人类就显得不那么幸运了。通过我这近百年来对人类的研究,我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人类的某某老师总喜欢在失意的时候刺激一下学生上进心,而刺激的言辞不外乎这样几句:“不要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不要半桶水来响叮当,要知道,普天之下比你们能干的人多的是,你看看在人家美国,在大街上随便找个扫厕所的都是大学文凭啊。”
看来文凭高了待遇是要好些,就像是财大气粗一样,就连长相好了也能平添一些居高临下的气势,至少能在一个人教育一群人的时候被引经据典引用过去当成典型事例加以评析。末了还要加一句:“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你就会明白自己是多么地差劲;只要有了上进心,肯用功,你才能取得所有应该属于你的东西,你的青春才不至于虚度啊。”
照这么一说,看来青春的意义就在于学习,学呀学呀学,学到海枯石烂,学到地老天荒,然后才能含笑九泉。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逻辑,但至少大多数的人们是这样认为的,而且觉得这样的情真是天经地义,再平常不过了。
我想如果是我,我一定会疯掉。天知道我是多么地耐不住寂寞,要我沉默就相当于要我沉没,还不如让我死在海难中算了。而人类还是所谓的群居动物,他们竟然能对着一本方方正正的书研究半天,对着一道条件比绕口令还绕的数学题讨论着存在还是不存在的问题;如果存在,得把它求出来,如果不存在,那你还得要说明理由。等于是把你轰到了一个胡同里,然后两头一封,这下好了,堵死在那儿了。
当然,这只是思想上的谋杀,可以试想,如果脾气不好耐心又不好的人遇上了这样的困境,冥思苦想也苦无结果,很可能会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这个时候又与一道题目较上了真,钻上了牛角尖,越想越气思想越疯狂,再往后发展就指不定会出现什么出格的事情了,弄得自残双臂也有可能,半身不遂的可能性仍然成立。只可惜了“想”这样一个过程是一个纵然你使上全身的力气也无济于事的东西,也就是说,“想”具有不吃软也不怕硬的精神品格,就算是往死里整,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很诚实,像华盛顿小时候一样。
当然,实际上那道害人性命的数学题目也不见得有多难,要怪只能怪你们人类的智商水平太低。不可否认,每个文明的成长都要经历一个由低级到高级循序渐进的过程,所以这样的场面还是不禁让人有些同情。这个时候的我突然对你们人类的智商产生了兴趣,我很想知道你们人类的智商水平究竟发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如果单纯进行客观的观察的话很难得出准确的结论,我决定冒一次险,我决定亲身来见识一下。于是我在一个美丽的傍晚,在一个幽静的湖边,挟持了一个年轻人。当时这个年轻人正在湖边的一个石头凳子上盘腿而坐,而且不停地东张西望,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就在那时我看准机会,悄悄地降落了,我迂回深入,慢慢地来到他的身后。我趁他还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手杖,对着他画了一个圈。年轻人不动了,他已经被我从空间中剥离出来了,成了一块轮廓分明的剪影,而他的时间也停止了,像是被冷藏保鲜起来了一样;但他的形象依然鲜活,他的嘴还半张着,像是马上就要说出话来一样。
我收起了手杖。当然这并不是什么魔法,这一切,不过是科技的力量罢了。我把他杠上了飞船,他的体重确实很有分量,背上起来巨沉无比,短短的几步路就让我气喘嘘嘘。事实上并不是我不注重锻炼身体,而是我们的一切都基本上不需要什么体力,于是所有与提高生产力没有关系的东西统统被废黜。基本上我的整个青春都是在轮椅上度过的,但这并不等同于那种残疾人类的交通工具,先不说性质上的根本区别,单是这轮椅能飞起来的这个功能就令地球上的那些同类望尘莫及。
接着我启动了飞船,飞船在一阵扬起的遮天蔽日的尘土中冲上了高高的苍穹。我解除了结界的封锁,把他还原到现实的时间中来,慢慢地他醒了过来。刚开始他的头脑还不是很清楚,见了我并没有感到惊慌,反而跟我勾肩搭背的,热情异常。等了一下,视力开始恢复了,他见了我的模样,开口说道:“我说哥儿们,你这模样真是丑得有水平呀。”他朝我竖起了大拇指。我没理他,因为我真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这样说我,所以暂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年轻人的眼神又开始放射出光彩,我知道,谢天谢地他终于清醒了。
我开始问他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实在是基础得不能再基础了。比如我会问他:“你多久刷一次牙?”或者“你为什么这么多头皮屑?”等等傻问题。当然了,他也很爽快,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很合作,这没引起我的什么麻烦。本来准备好了很多种向他解释原因的方案,但这里竟然一个也没用上。从他的嘴里,我又进一步了解了很多地球人实际的想法,但远没有那么高尚,相反地,人类的想法里更多的是些恶毒的念头,但又由于人类自身的克制而未成燎原之势。由此我又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类社会实际上并没有他们自己所认为的那么纯洁,但人类又向往那种生活,于是,虚构的文学诞生了,人们沉溺于其中不能自拔。
随着我的问题逐渐深入,我慢慢地靠近了问题的核心,那就是关于宇宙,我想知道人类目前对于宇宙的认知究竟到了什么地步。虽然这只是个年轻人,但我相信他能代表整个人类普遍的认识。
红移?什么东西?当我提及宇宙的膨胀的时候,年轻人向我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是的,红移,红移意味着我们的宇宙正在不断扩大。我对他说。
宇宙在扩大?这说法听起来倒是有些新鲜,说来给我听听。年轻人很有求知欲望。从小就开始学习的人类都有这个共性。
我拿出一根纸条,用两只手握住这根纸条的两端,说:“是这样的,你应该有这样的经验,当一列火车以很快的速度向你靠近,你会觉得震耳欲聋;而这时的情形就像电磁波的蓝移相似,波长向着光谱中的蓝端移动,就像这张纸一样。我的两只手靠近,纸条变得曲折。”
我接着说:“当火车经过你的身边离你远去的时候,你会觉得声音突然沉闷了许多;这则像是电磁波的波长向着光谱中的红端移动。我的两只手稍微分开了些,纸条随之舒缓。”
我看着他茫然的模样,我问他:“听懂了吗?”他没有任何反应,良久,他才若有所思地问我:“你的意思是,蓝移波长变短,纸条就皱一些;而红移波长变长,纸条就相应地舒展一些?”
我听了大喜,忙道:“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儿。”
他挠挠后脑勺,缓缓道来:“我就纳闷了怎么你脸上那么多皱纹来着,搞了半天你丫是蓝移过来的啊,看看,多憔悴啊,多蹉跎啊。”
这件事到现在仍使我记忆犹新,这件事使我彻底地认清了人类,以及他们对待生活戏谑的态度。这或许已经能算是我这么多年来对人类研究的成果了,虽然这看起来不名一文。为了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结论,我的整个青春都耗在了这旮旯里了。这到底是否值得,我直到最近才开始问自己这个问题。有些时候,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我费尽心机研究别人的生活别人的世界,却在不经意间忽略了自己,直到现在,我才在恍然中意识到自己真的即将要成年了。我们这个文明的成员虽然寿,但大多数时间等待我们的都是大片大片的孤独和寂寞。像我,我独自一个人在这所空间飞船上守侯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当然这是按照人类的说法。有些时候甚至我都会误以为自己真的是人类。但我知道我不是,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外星人,一个即将成年的外星人,度过了250年的日日夜夜,这是人类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岁月呀。
明天,我就成年了。我不知道我的生活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望了望舷窗外的蓝色地球,它还在不断地转动,晨昏线也在不断地移动,人类还在一点一滴地学习,守侯着他们各自的希望;而我呢,我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观察别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中吧,我要有自己的生活。
明天,就是明天,我想我该开始我的新生活了。我成年了,这意味我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杀人,不能偷运鸦片,不能贩卖非洲奴隶,不能拖社会主义后腿。当然,我还得养活自己,这意味着,我以后再也吃不到免费的生鱼罐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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