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二泉映月》,在优美的乐曲中,你能感受到一种感伤,一种凄凉。它这样的美,美得让人陶醉,它这样的凄怨,凄怨得让人落泪。深入它,才知道它凝聚了一位贫苦艺术家一生的感慨、叹伤,它又凝聚了他一生的流浪。阿炳,这样一位被众人叫做“瞎子阿炳”的人,在无锡市一流浪就是50多个年头。他脖子上挂着笙、笛、琵琶等乐器,在无锡市漫步。他看不见了往日的风景,但他有自己的歌声。曾有一度,在无锡市,谁不熟悉阿炳的歌声、笛声?人们熟悉他,但他又被人们遗忘。在被遗忘的角落里,阿炳保留着自己的尊严,探索着自己的痛苦而又艺术的生活。
无锡惠山二泉亭附近风景独美。这里有一泉水,号称“天下第二泉”。在这里,在阿炳26岁以前的时光里,留下了他的多少欢歌笑语。而今当无锡市一个瞎眼的老汉拉曲在挣着微薄的生活费时,谁在意了他的曲子中的永恒?谁在意了他的曲子中的辛酸?这样的乐曲差点儿就要成为历史天空中的一朵云,最终也将烟消云散。不是一句教授偶然听到自己的学生在拉阿炳的《二泉映月》,不是这位教授去无锡找到阿炳录了音,这种优美的音乐恐怕也随着阿炳的逝去而无声了吧。1950年夏找阿炳录音时,阿炳说:“我不奏音乐已经两年了,我的技术荒疏了,我的乐器也都破坏得一件都不能用了。”就这样一个靠音乐技艺吃饭的人,却两年不闻乐曲声,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凄苦。在危危之颠终于保存下了这首乐曲。1950年冬,阿炳就与世长辞了。如果不是夏天去找他,而是冬天,何以能让这样的绝唱唱到今。
现在再听这首曲子,你会由开始莫名的忧伤而转变为一种形象——曲子如泣如诉,叮咚的泉水依然叮咚,但物是人非:一个瞎了眼的衣服破烂的老汉,手拿二胡在认真地拉呀拉呀,多少人驻足侧耳倾听。你又会联想到多少像阿炳一样命运的人,在风雨中艰难地行走着,他们叹息,却没处抱怨。这凄凉比“秋风扫落叶”还要凄,这韵味比“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还要无穷。这美是如此的美,才有如此的凄,而正因为有这样深沉的凄,才孕育了如此绝妙的美。凄与美结合得天衣无缝,才能给人以力量,给人以震撼,给人以无穷的回味。太凄了则成悲,太美了则“物极必反”。
《红楼梦》中黛玉葬花又何尝不是一种凄美呢?春天花开,有如少女的粉面,有如少女含羞的笑脸,一旦春归去,花衰至落,落下的花像落下的泪,流到树下却浸不进去半分。黛玉拿着笤帚,轻轻地打扫着散落的花瓣。她是那样的轻,害怕再给已落的花瓣染上半点污点。然后她轻轻地把聚积到一起的花瓣装进一个粉红的丝袋里,再轻轻地把丝袋的口扎上,已泪湿粉面,泪洒春衫。四周静静的,不时还传来悦耳的鸟鸣。在这样优美的环境里,黛玉轻依花锄,做着这样优美的事,难道不是美与凄的结合?这种结合早已感动了它的第一位听众——宝玉。宝玉的感动与黛玉的导演又是凄与美的结合:天真纯洁的爱情,最终也如这些花,葬送在黛玉自己所设的花冢里。这样的结合才让人感动得叹服,让人在审美的过程中无言以对。
然而,当我听阿炳的《二泉映月》时我正在看《张良传》,看到吕后造成戚夫人的悲,感受着曲中的凄,才算真正理解了悲与凄的艺术距离。刘邦得天下而称汉高祖后,吕后人老珠黄,当日风采照人的吕后已是雨后黄花了,然而这时的戚夫人却是玉洁冰清、出水芙蓉,深得刘邦的宠爱。刘邦几度要立戚夫人的儿子为太子,无奈太子已请来了刘邦一生都找不来的四位隐士,羽翼已成,不可废立。刘邦指着四位隐士对戚夫人说:“我想废太子,可他们四人辅助着他,羽翼已成,不能再废了。”戚夫人如失魂魄,为刘邦唱了一曲哀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联想戚夫人平日的幻想,而一旦幻想破灭,这是一种何等的伤痛。及至吕后专权,把戚夫人双眼挖去,舌头割掉,四肢吹掉,衣服扒光,扔在猪圈里叫做“人彘”,让人观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哀啊!这悲能与美结合吗?永远不能,它永远只能是悲哀。
凄与悲都会让人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但它们的距离就在于凄能与美达到完美的和谐统一,而这种统一是最美的悲剧也无法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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