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18
2023-06-27
2023-07-05
2023-03-20
在执行上级党组织决定方面存在的问题及整改措施范文(通用6篇)
2023-06-15
更新时间:2023-12-08 16:58:58 发布时间:24小时内 作者:文/会员上传 下载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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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20
在执行上级党组织决定方面存在的问题及整改措施范文(通用6篇)
2023-06-15
慈父xxx,因患胃癌,经多方治疗无效,不幸于农历六月十二日下午二时逝世,享年七十九岁,择于农历十六日出殡。父亲一生,为人正直,作风正派,对待乡里,平易近人,教育子女,严格认真,当村干部,不贪分文,辛苦一生,不幸荣归,深恩未报,内疚在心,哀哀儿女,百呼不回,呜呼,哀哉!
今天特向父亲的亲朋好友和前来送殡的贵宾如此赠厚,恭敬拜领,并向左邻右舍的父老乡亲帮忙,表示衷心的致谢!
儿:xxx
20xx年农历x月xx日
内容提要:本文是关于若干个案的综合分析,主要探讨村级土地的承包和调整过程中,村民对于村干部行为有那些不满。文章认为,土地承包中的村级干群矛盾的产生,主要不是干部对于政策的理解偏差,而是一定条件下干部和村民的直接利益冲突。 关键词:土地/村民/村干部/承包 为了深入观察较大范围内农村政策的微观操作,特别是发现那些农民最不满意的问题领域,我们于1999年寒假期间动员了首都高校近百名大学生回村进行实地调查,形成个案报告90篇①。这些报告主要是关于村庄内部热点事件的记叙,涉及土地承包、农民负担、村务管理、村委会换届选举、干群纠纷特别是上访等事件过程。在这些报告中,有近30篇涉及或专门调查了土地承包问题。本文的主要内容是,通过这些个案故事,透视村级干部在操作土地承包政策中发生了哪些令村民不满意的行为变异,造成了怎样的消极社会后果。 一、农户与农户之间的土地调整 在村民看来,村支部书记之所以对频繁的土地调整有热情,是有着干部个人或者村级组织本身的利益追求。 自他_执政_以来,土地一年一承包,量地的杆子一年比一年短,地越量越多,地价一年比一年高,因此村民种地的积极性越来越低,地堰塌了无人垒,水沟冲了无人修,深翻土地更谈不上,地越种越少越薄,后来竟连土杂肥也不愿往地里投了,怕今年投资,明年就不知道谁分着,造成了产量年年下降的恶性循环。 这种调整的直接负面作用,损害了农户对于土地的稳定预期,使得农户形成生产经营上的短期行为,不敢投资,生产受到影响。在农民心理上的冲击是,对于新的经营体制缺乏安全感,对于政策失去信心。更严重的是,有些不合理的土地调整实际上是对于部分农户利益的一种直接剥夺。 农户的意见还产生于对土地调整过程资源分配的不公平。在村组干部的操作下,一些不该享有土地资源的人参与了社区的资源分配,对于多数社区成员来说,形成一种鲜明的剥夺感。省计生条例规定:超生1胎7年不分给责任田,超生2胎14年不分责任田。8组的一个村民超生4胎,其中两胎没有户口,为了逃避罚款,还办理了离婚,迁走了女方的户口,但土地二轮承包时,村里却坚持给没有户口的3个人分地。部分村民不服,告到乡政府,副乡长却说:_假离婚、假迁移,这种事在全乡多的是,在你们村也不是头一次出现。别的村都没出什么问题,都没说别的,而你们村8组的群众却故意为难大队,是没有道理的。_村民和村干部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由乡党委书记表态说:_按计划生育条例执行,追查直接责任人。分地的事,按社员讨论的意见办。_这样,8组的土地总算分下去了。但种麦的时间却晚了近2个月,最晚的11月20日左右才种上小麦。户口风波造成的危害,现在还不能定局,据有经验的老农估计:全组300多亩地,至少减产4-5万斤小麦。时间过去了3个月,支书照样干、村委主任照样干,也没有听到乡里查处责任的消息。只有组长再也不干了,集体的事没人管,不知道卖公粮时是何种景象。(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王亚凯,《户口风波引发的土地纠纷》,河南) 调整土地承包是村干部的重要权力。村干部对于承包地的过频调整,从直接的动因来看,一般是有小部分村民因为家庭人口增加等原因向村里提出调整要求,这成为村干部启动调地的正面理由。但在具体的调地过程中,干部又追加了自己的一部分利益要求,具体来说,可能是需要借机提高承包费以增加集体收入,也可能是需要集中一部分土地直接归干部支配,还可能出于想关照一下与自己有特殊关系的某些人。由此,便出现了农户间土地承包格局的不合理。
二、村组集体与农户之间的土地调整 主要问题是土地使用权向干部手里集中,即一部分土地不再发包,成为村组干部直接掌握使用的特殊土地。干部往往称为_机动地_,农民则直接称为_干部地_。人均耕地资源的减少使得部分农户感受到了生存的日益艰难:_死人吃饭,活人饿死_,一个农民忿忿地说,他不满意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他告诉我:刚搞大包干时,一家4口分了4个人的田地,亩地。近几年,两个儿子陆续结婚,两个儿媳又生了孩子,现在全家达9口人。分家时地该怎样分呢?只好每个儿子从父母那里得到了一个半人的田地(共亩),而老人只剩下1亩田地,还要供小女儿上学。地不够种,两个儿子只好外出打工,连春节都没回来。尽管这样,村干部们调地时,不把地调给缺地的户,而是调回村集体。村里出现了专门的_干部地_,这些地名义上不是干部的家庭承包地,但是却由干部们自己经营或者转包出去,收入归干部支配。在一位农民的带领下,我走进我村的_干部地_。他偷偷告诉我,该村大约有100亩地由老一届村干部管理,新一届干部上任后,又大部分归了新干部,村干部有价转让给了农户,其转让费用来支付村中的部分开销。令我奇怪的是,在这块田地中有的地方盖有塑料大棚而有的地方则没有。老农向我解释说:_有塑料大棚的地方是从老干部中退让的田地,进而承包给了一些菜农,而另外一些是没退让的田地。__为什么有的退让,而有的不退让呢?_我疑惑地问。_新任的村干部中又有他们的亲属,所以下台的村干部仍然可以种_。(北京师范大学资源环境系,江艳红,《农民负担和干部田地》,河南) _机动地_使用权直接归村干部,在干部手中但使用方式却不同,有的是干部家庭直接经营,不承担任何提留统筹义务,成为一种实物收入;有的转包给别的村民,转包费直接化为干部的预算外收入;也有的为了避免刺激本村农民的不满,而将土地转手给外村甚至外乡的人承包。第二轮土地承包,上面专门派来了工作队。政策规定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延长30年。深受农民的好评,所以第二轮土地承包政策很快的就落实了。但行政村也私下集资了五六十亩地。村每年都要卖地,赚得的钱供他们几个村干部开销。俺们村东头的几亩地连同砖窑一起卖给了大孙庄的几个人,并签定了协议。书记说:_只要社会主义存在,这协议就有效?quot;村民们说:香港才割让100年,而今来个永久性割地,这等事情显然有背_土地法_,也违背承包政策。(中国农业大学食品学院,许文涛,《我村救济金的发放》,安徽) 有的地方的农民愿意部分或者全部放弃土地承包经营,原因是多方面的。有的属于人少地多无力经营,但这是极少数,因为如果土地经营有效益,转移承包是完全可能的;有的是有了非农领域的稳定就业,土地对于原来的承包户来讲,连基本保障的功能也不必考虑;有的是农业本身的比较效益太差,具体来看可能是投入品费用太高,也可能是附着在土地上的税费太多,土地经营甚至感受到破产的威胁。 三、对农户实行强制种植 农民的承包地应该有独立的生产经营的权力,这是家庭承包政策的基本含义。进一步说,家庭承包经营的实际作用有两个,一是规范分配,即是农民有剩余产品的完全所有权,二是生产自,它可以独立决定生产什么和怎样生产。但是,近几年来,在有些地方,农民的这种生产自,不断受到侵犯,出现强制农民种植某种作物的情况。强制经营的组织主体一般是乡镇政府,其主要动因是为了增加本级政府的税收收入,一般表现为直接追求特产税。村级组织的作用多是协助操作。当然,也有些是出于让农民增加收入的目的,有的甚至提出强迫是为了农民,喊出所谓_逼民致富_的口号。实际上,这种强迫是对农民利益的严重侵害,背后隐藏着政府自身的利益追求,或者是某些领导者个人的政绩追求。 从本次调查来看,强制种植主要发生在经济作物的生产上,较多的是以高压手段迫使农户种植大棚蔬菜。1997年春,乡政府将油粮桥村划定为大棚蔬菜种植区。由县乡干部、村长及支书一行组成的_温棚计划_领导班子直接到田间地头划定试点田地。随后打井队、电管站、包工队纷纷入驻田间,打井、树电线杆、装变压器、筑温棚墙,飓风扫落叶般扫过这片田地。5月份,40个温棚的框架初具规模,占地近40亩,花去人民币(据村民计算)最少为7万元,队长和农技站站长还向银行贷款18000元。但看着合同书农民却不愿承包。无村民问津的温棚在1997年闲置了1年,1998年村委会换届,新任支书上任后立刻处理这些温棚试点。又是5月,推土机下地,推刮屡锴剑艚幼磐侠碌兀馗艘槐椋只垢嗽吹某邪撸蟠迕衩羌绦至甘场?墒谴魏玫匾院螅至甘车慕谄压挥屑讣仪老戎至诵衩住>驼庋?0亩田地无望地泛着白碱挨到了1998年底。(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王燕芳,《大棚计划的破产》,宁夏) 除了强制种植经济作物如蔬菜、水果等之外,在一些地方反映最强烈的是强迫种植烤烟。因为这种作物的税收是最高的,一般是价格的50%左右,对于财政的增收效果最显著,所以乡镇政府的推行力度最大。农民最大的困惑就是为何要强制栽种烟叶?1995年开始,镇政府命令全镇农民都必须种烟,而且要用好地种烟,每亩地种4分地的烟叶。如果不种或没有完成规定任务,则按每亩烟地248元的价交税。近几年,烟草市场疲软,价格不好,特别是1998年对烟叶压级压价,农民蒙受重大损失。但是,1998年岁末,镇上又出台_新政策_,每户农民按田亩平摊,必须种植袋料菌,同种烟一样,完不成任务则交税。袋料菌原料由镇上统一供应,农民拿钱去买,承诺农民配备技术指导,生产的菌由农民自行销售。但有的农民以每筒元的价格购买回来之后,既没有受到任何技术指导,更无人管,最终以全部腐烂报废为终结,到现在无人给任何解释。农民们认为_这完全是镇上为了捞钱的!_(北京师范大学资源环境系,殷双绪,《进退两难的村书记》,湖北) 面对农户的抱怨和上级领导的指责,有一些乡村干部会感到委屈,申诉说他们也是为了农民着想才强制的。问题在于,如果是为了农户的增收就可以强制他们,剥夺他们的生产经营自吗?历史的经验教训反复说明,忽视了农民的积极性创造性什么事情也办不好。因此,不论是否对于农民有利,都不应当进行强迫,这不仅是家庭承包政策赋予农户的基本权利,而且是基层组织与农民之间的关系规则,破坏了这个规则,就是败坏了新体制确立的经营秩序,即便会对农民有暂时的局部的好处,而贻害则是根本性的。 四、干部家庭多占承包地土地是基本的经济资源,在一般情况下,农民倾向于获得较多的耕地。一些基层干部利用公共权力分配社区资源时多占耕地成为一种重要形式。 由于承包地的分配在农村公开性很高,农民的监督作用较强,所以村干部多占的情况相对较少,并不是最突出的问题。一般通过变相形式。我队人均承包田2亩4分。但是,队长家两口人却有10亩地。于是,村民提出抗议,上访到镇政府。队长的解释是,他姐姐一家4口的户口也落在本村,所以也分了地,由他来种。村民认为,这户人家只是户口在此,在这没有房子,一年只是走亲戚才来,根本没履行过任何村民的义务与负担,而队长主持延包方案的具体制定,便给宅基地、口粮地,到承包地全套配备,然后纳入自己的管理之中。村民们认为,这种分地给这两户的做法根本是不对的,是完全出于个人目的而去钻政策的空子。像这类只有户口的农户,到底应不应给他们留地还是个要讨论的问题,要留,也只能留宅基地,而且应划入全队的份额中大家统分,怎能由队长一个独占。村民们还不满的是,象这样的随便上户增加人,干部不应该偷偷就办了,应当与全村商量,因为土地是全队人的。(中国地质大学机械系,居笑兵,《土地丈量风波》,江苏)讨论与判断: 注:①本次调查由_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_农民与基层组织_课题组组织,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资助。抽样地点在北京站和北京西客站。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农业大学、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地质大学等高校96名学生(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具体执行。调查要求是,访谈并记叙发生在本村一个或数个重要的社会事实,具体包括土地调整、农民负担、村民选举、村务公开、计划生育、冲突和上访等方面的案例故事。报告的写作强调真实的_记录_,而不是分析。形成个案报告90余篇。本文是个案调查材料中_土地承包问题_部分的分析报告。
母亲大人XX,因病久治不愈,于公历20XX年4月7日晚上8时在医院抢救无效,不幸与世长辞,享年88岁。现定于20XX年4月14日上午10时30分在xx殡仪馆15号厅举行追悼仪式。
治丧委员会设于济南xxx路x号,负责人:xxx
长子:于xx夫:
xxx孙男:于xx
次子:于xxxxxxxxxxxxxxxx
20XX年XX月XX日
今天,我们在这里以无比沉痛的心情悼念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xxx。她生于公元农历19xx年12月26日,农历20xx年9月初3因病离世,享年xx岁。说她平凡是因她一生清苦平淡的生活,她的一生是辛苦操劳的一生。她从小聪明好学,挑花刺绣样样精通,并且主动为父母勇挑家庭重担。她一生勤劳善良,对长辈悉心照料,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好媳妇。她又是一位大善人,一生乐善好施,乐于助人,有着自己坚强的信仰,一心向佛。经过多年的努力,建成了美丽而不失庄重的望江亭。说她伟大是因她坎坷而又坚强的人生经历。
她中年丧偶,是她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挑起家庭的重担,独自一人省吃俭用、任劳任怨,抚养三子两女长大成人,如今他们都已成家立业、事业有成。
而她自己却因多年的操劳积劳成疾,身患多种疾病。
但她凭借自己坚韧的精神和信仰,与病魔抗争八年,创造了人类与疾病抗争的又一奇迹。
她的一生是平凡的,但她的一生更是伟大的,她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影响着下一辈,激励着一代代的人,我们永远怀念她。愿这位伟大的母亲一路走好!
我通过公务员录用考试于20__年1月从河口县人事劳动和社会保障局调入红河州__公安局河口分局工作。一年来,在县林业局、分局领导及同事们的关心帮助下,我虚心求教,狠抓学习,特别是新工种、新业务的学习。以此同时,
团结同志,服从组织工作安排,牢记职责,勤恳认真工作,较好的完成了各项工作任务。回顾这一年来的点滴历程,真可谓“新颖、困惑、充实、收获颇丰”。
一、主要收获与成绩。
进入分局__公安队伍,面对新的环境、业务及新同志,起初我深感困惑,如何尽快熟悉掌握__公安业务,摆正自己的位置,搞好同志们的团结等一系列的问题迎面而来,随即我虚心求教,刻苦专研业务,积极认真参加各类培训,认真努力完成领导安排的各项工作任务,同时,以“谦虚、恭敬、忍让、热忱、真挚”的态度搞好同志们的团结,取得了一定的收效及成绩。
1、学习方面。
刚进入分局,面对新的业务,我深感力不从心,为近早适应工作,我刻苦学习,不断进取;从书本上学习,从工作实践中学习,向领导、同事们学习。一年来,我翻阅了大量法律法规文书,如:《刑法》、《__法》、《__法实施条例》、《云南省陆生野生动物保护条例》、《程序法》等;翻阅分局以往的案件卷宗从中学习;多次上网查阅政法网、林业网、__公安网等网站学习取经。同时,虚心向领导及同(请登陆政法秘书网)志们求教,在工作实践中摸索、反思、总结,并做好了相应的笔记,截止今日所做笔记字数不下万字,受益非浅。另外,积极参加培训学习,先后参加了分局举办的业务技能学习培训6次,参加了全国__公安系统政工民警培训一期。通过这一系列的刻苦学习,我的收获很大,特别是__公安业务技能有了很大的提高,目前已基本具备了一名合格__公安民警所必须的综合素质。
2、工作方面。
这一年来,我先后从治安科调入刑侦队,后又暂借调到治安科并协助综合科工作。在具体工作中,我今年主要做了的工作可归为三个方面;一是__公安刑侦工作。二是__公安秘书工作。三是__公安系统开展的部分专项活动的具体实施的督办及上传下达工作。
(1)、刑侦工作。刑侦是公安打击违法犯罪的尖刀,面对分局办公条件简陋,人少,老同志居多,分局管辖林区面积广、山呗废眨榭龈丛拥认肿矗疑罡凶约杭缟系牡w硬磺幔靼琢斓技袄贤径晕颐悄昵嗳怂挠璧暮裢r荒昀矗嗌俅伟疽雇ㄏ驴ù蚧魑シㄔ耸淠静模嗌俅闻郎缴嫠榇倭值劝讣诎彀钢形一鞫卫腿卧梗粤斓嫉某抗ぷ靼才盼掖游粗ㄒ簧挂痪洌鹊玫搅肆斓嫉暮闷馈=刂菇袢眨曳志止彩芾砀骼喟讣?3起,破40起,破案率93;其中:治安案件2起,破1起,林业行政案件38起,破38起。打击率100。打击处理违法人员42人,收缴木材立方米,收缴并放生野生动物5条(只),为国家挽回经济损失万元。以上案件的查破,近80我都参与办案,付出了汗水,取得了一定成绩,收获也不小。
(2)、秘书工作。__公安系统的报告、案件剖析材料,专题材料以及相关电子数据报表等材料比较多,同时在电脑操作技能上,大部分民警不熟悉,因此分局领导安排我兼任打字及撰稿工作。一年来,我认真撰写分局各类稿件20余篇,并向红河报社投稿3篇,刊登2篇;自制内部管理、执法应用等电子表格6份,同时按质按量及时向上级领导部门报送,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肯定,同时自身的写作水平也有了很大提高。
(3)、专项活动的具体工作。今年__公安系统开展了多项专项活动,其中两项为我所具体负责;一是执法质量考核专项活动。二是规范执法行为,促进执法公正专项整改活动。这两项活动为__公安系统制度、队伍建设、健全的重要举措,要求高,任务重。为顺利完成任务,我下了一番苦工夫;多次到地方公安、向本系统外县市同级部门学习取经,征集同志们的意见建议,不断探索好的策略并形成报告或建议报分局专项活动领导小组研讨。目前,这两项活动的开展已步入正轨,完成了上级下达的各项任务。通过这些工作实践,我积累了不少宝贵经验,特别在制度建设健全,队伍正规化建设方面学获很多。
二、存在的不足与主要问题。
通过一年来的工作实践,我存在的问题与不足在实际工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对__公安业务生疏,法律法规,执法程序、方法,等知识匮乏,开展农村相关工作经验不足,工作力不从心。
2、年青气胜,工作中存在冲动、感情用事等现象,如:因意见不一,冲动而与领导、同志争吵;因怜悯违法当事人生活的窘迫而违规降低处罚等。
3、适应能力偏弱。进入分局工作后,面对新的环境有点困惑之感,同时常把很多事项与原单位会保障局)作比较,当比较发现两部门某事项有较大差距时,心有不平之觉,进而影响工作的积极性。
4、与领导及同事们的协作、交流欠缺主动性。一年来与分局领导、同事们的协作、交流不少,相处融洽,但与林业局的部分领导及同事们的协作、交流甚少,特别是乡镇林业站的领导、同事,有时相逢却叫不出对方的姓名,真感羞愧,由此也给相关工作的顺利开展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
5、玩性、惰性有待收敛,自律性有待提高,拼搏精神有待发扬。
三、今后打算及努力方向。
1、不断加强__公安业务知识学习,法律法规学习,不断提高自己的综合业务素质。
2、端正自己的心态,全心全意投入__公安工作。
潘多早早辍学。去县城一家发廊做洗头小工。多日不见,这孩子竟留了古怪发型。起初染成黄的,几天不见,染成红的。又几天不见,却染成了灰的……大家说,你看你看!这孩子像个黄毛串子。对于别人的指责,潘多见怪不怪,傲气地翘起小指,去捋遮住眼睛的一撮长发。大家这就又有了发现——他小拇指的指甲留了好长。留那么长的指甲有何用?是为了掏耳孔方便,还是抠鼻屎方便?后来听村里的半仙先生说,这留长指甲可是有讲究的——所谓小指过三关,人逢绝处也能生。何谓三关呢?就是无名指的第一个关节处。有些人小指的长度低于无名指的第一个关节,所以要用指甲的长度来弥补……后来大家又看到潘多打耳孔,臂上刺了青龙,更兼听到一些他在县城打打杀杀的传闻,大家更是对他敬而远之。觉得这孩子不咋地。如今这年月,在黑道上混的,你非但惹不起,有时躲都躲不起——这话咋说呢。
但偶尔回村的潘多还是很本分的样子,和大多数普通农家孩子无异,见了长辈,毕恭毕敬打招呼。此地人打招呼是这样——大大(大伯),奏啥切(做什么去)?被问话的人答:赶集切(去)。或——三爷,吃饭了吗?被唤做三爷的会笑眯眯答:吃嘞。但和那些规矩孩子略有不同的是——潘多每次都掏出烟来敬大家。接过烟看牌子,少数长辈便会笑眯眯骂他:王八操滴,抽这么好的烟,也不知道省着点。省了钱好娶媳妇呀。
这种骂在潘多听来,不但无反感,反而感到一丝亲切。在此地,长辈骂晚辈,也算表示亲昵的一种方式。但半仙先生说,谁敢在城里这样骂他,你试试。那等于是耗子舔猫卵——找死。半仙先生又说,我可是见识过这小子的厉害!他说到“厉害”二字,特意在中间拐个弯儿。半仙先生说,有天他在城里给人抽帖算卦,一帮痞子抽完帖不但不给钱,还要掀摊子。哎哟喂,跪下给叫“大爷”都不行诶。恰好潘多路过,眯了眼,小指轻轻一抖,只一句:给他!连根指头都没动。那帮痞子乖乖掏了钱。潘多说,以后长点眼,这是俺村上的,是我大爷,也是你们大爷。
操!这么厉害?众人倒吸口凉气。觉得如此轻视了潘多,真是不该。那,那以后去县城,受了欺负,提“潘多”的名字准保管用啊。
半仙先生翻着眼白,拉长音调说:那敢——敢情!比,比警察都——好使。
早晨五点钟光景,潘多被哀乐声吵醒。夏天,昼长夜短。外面已蒙蒙亮。潘多躺着,不想动。哀乐声渐至清晰,夹杂着男女的哭声——村里一准又死了人。
潘多起床,去后院撒了泡尿。回正屋看,见他爹潘三多果然不在。潘三多是个闲人,碰到村子里有红白事,是个积极分子。自然像主事那样的角色他是做不来的,他被安排在后厨,帮人添柴做饭,端茶洗碗,为的是混顿酒喝。
出了院子,潘多见街上走着三三两两的人。村子里每逢死人,几乎全村出动,跑去吊丧,是对死者的一种尊重。从人们的对话中,潘多知道,是对街三奶奶死了。昨天潘多从城里回来,见三奶奶还在街上纳凉,竟然说死就死了。
有人喊潘多:不去哭一哭你三奶奶?长这么大,潘多从没到丧礼上去过。但三奶奶不同。在潘多记忆里,三奶奶是家里的贵人。娘活着时,每逢遭潘三多打,都是三奶奶出来劝止。由于腿脚不便,三奶奶老早就拄了拐。显出她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
对于“吊丧”这样的礼俗,潘多很是不适。很多没有结婚成家的男孩都会有些不适。当一个人能够肃静着脸出入于死者的葬礼时,也就说明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一帮吊丧的人刚进院子,子孙们便白花花跪倒一地。潘多下意识随了众人跪下去,但他哭不出来。别人哭得昏天黑地。他只觉得好笑,又不敢笑。他穿短裤,短裤兜浅,手机掉出来。等被别人搀扶起来,才发现手机掉了。去捡,又被别人踩在脚下,弄坏了屏幕。看上去,那坏掉的屏幕像是镶嵌了一枚绿色叶子。通话功能无碍,只是来电显示看不到了。
院子里搭了灵棚。主事正在八仙桌前指派人手去忙丧礼上的琐事。丧礼的程序大致是这样——先由信使拿了讣闻去亲戚朋友家报丧,然后找唢呐班子来吹吹打打。期间还要安排人买酒割肉,置办伙食。一个人的丧礼近乎囊括了一个人一生的烦乱,说是说不清的。除那些凿墓、采购、后厨、账房,是固定成员外,其他杂事,都是临时指派。
主事将潘多喊住时,他爹潘三多正站在不远的炉灶旁,腰里系了条脏兮兮围裙,满眼欣慰地看着儿子。他觉得儿子懂事了,街坊间有了白事,也知道过来搭把手。主事要潘多去做信使。那些亲戚散落在远远近近的村落。从第一个村子开始,潘多要一直将信息传递出去。潘多需走的是东南方向。也就是说,像潘多这样的信使,在整个丧礼上不会是一个两个,而是很多个,他们要把死亡的消息送达四面八方。
潘多接过讣闻,见那上面白纸黑字,尽是他读不懂的古话—— 讣闻
不孝男张良兄弟,侍奉无状,祸延故慈纰。仁先老大人,恸今公元二一年庚寅岁六月初七日子时寿终内寝。母距生于公元一九二六年七月初七辰时,享寿八十有四。
告变之际,不孝等谨遵婶母之命,香汤沐浴,亲视含殓,扶柩右堂,朝夕围哭。谨择初八日如礼成服,兼设堂奠。初九日延道修因。初十日吉时发引安厝山阳。
叼属亲友族谊,倘蒙吊念,片楮寸香,概不敢烦。
潘多说不清自己愿不愿干这信使的差遣。正当他恍惚,主事已将几张白纸黑字的出殡帖塞在他手中,说,都是一路的……潘多这才犹豫起来。潘多说,我咋去呢?潘多大多时间在城里混。他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每次回家,都是打摩的来回。很远的路,怎么去?
此时主事大可安排别人去做。像信使这样的差遣,合该村里有声望的人去才对。单说那讣闻里咬文嚼字的内容,糊涂的人是如何也陈述不清的。但主事似乎想到潘多是敬过他香烟的孩子,又兼这村里壮年不够,也算是出于对潘多的尊重吧。主事把另外一个叫王雄的信使喊过来,说,你们一块去吧。你坐王雄的车。又拍拍王雄的肩膀,讨好地说,爷们你就多跑点路。他把讣闻展开,逐字逐句将后面火化、入殓的时间细细叮嘱了二人一番——像这样讲究的讣闻,似乎一直都是主事自命不凡的理由。别的村子,如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识文断字的先生,还能写出这样工工整整的讣闻。
王雄回家开车,要潘多去村口等他。
盛夏的太阳甫一升起,便觉眼前一片赤白,潘多在村街上快步走着。有人问道:
潘多,你这是奏啥切?
潘多答:三奶奶死咧,我去她亲戚家报丧。
潘多踅进一家小卖部,给自己买包烟。
店主问:潘多,你这是奏啥切?
潘多答:三奶奶死了,主事让我做一回信使。
快到村口时,又有人问:潘多,你这是奏啥切?
潘多答:三奶奶……
潘多这样回答时,胸口忽觉一阵钝疼。他的耳边倏忽响起另外一些人的问询声来。由于隔了时间的遮蔽,那些问询的声音仿佛刻录在一张老旧磁盘上。播放出来时,充斥着音质被损坏的嘶嘶声,将主音轨上的声音混淆得喑哑而恍惚……在更为廓大的背景中,蝉鸣、鸡啼、水渍泼洒于焦干路面、被日光灼烧后迅速蒸发的滋滋声愈来愈清晰,挤压着耳膜。空气里仿佛充满了刺鼻的农药味……跳跃着斑点的记忆影像渐至清晰。时间回退,仿佛厚重幕布拉开。潘多粗壮的身体因此在村街上迅速缩小,染了黄色的古怪发型纷纷脱落,蜕变成一个六岁男孩光光头皮的模样。他耳垂上镶的链环,右臂上刺的青龙,也灰烬一样被时间之水荡涤融释,使他的身体重又变得剔透和圆润,最后被一股粗暴力量推至记忆前台。
村外绿色繁盛,植物葳蕤。在赤白日光下,如一波一波暗涌大水。天上的云层是薄而碎的。日光筛漏下来,便使这绿色有了层次分别——白的部分像被火焰舔舐过,绿的部分略显幽暗,似被黑夜施了魔咒。村落更像岛屿,或一艘木船,在绿色裹挟之下,激烈摇晃。直至沦陷。
潘多想不起来,六岁那年,为何中途回家。推门便嗅到一股刺鼻的怪味,在一股更为浓烈的霉味搅拌下,那味道嗅上去竟幻生出一丝甜腻腻气息。
母亲歪在床侧,单腿半跪在泥地上,额上渗着豆大汗珠。她的左手抵紧腹部,对正在翻找东西的潘多说:
潘多,去找你爹回来。就说娘快要死了。
他翻开碗橱上方的一只抽屉。那抽屉封口的木板早已脱落。因了他的翻动,木板掉落在地。猝然的声响使他惊慌地扭过头去,见母亲无一丝反应,嘴里只是发出细细的声……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他在昏黑的屋子里站了一瞬,翻着眼白,又去床侧翻找。因了他的翻动,母亲似被惊扰,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在空气里探寻,似是要抚摸他,声音再次微弱地浮荡起来:
潘多,去找你爹回来呀!就说娘快要死了。快去!
他这才想起来——他在找一枚面值一角的硬币。他终于找到了它。那枚硬币是昨晚从家里捡到的。是从他爹潘三多的裤兜里掉出来的。当时那枚硬币像月光一样落在黯黑泥地上,响起一种金属撞击的迸溅之声。他看在眼里,没有声张。等潘三多光了身子去外面冲凉,这才弯腰将它捡起。睡觉时,仍紧紧攥在手心。
他攥着那枚硬币出门。出门时回望母亲。见她蛇一样卧在床侧。母亲有胃病,每次发作,都会这样在床上蛰伏几天。
但他终究未把母亲的嘱托给忘掉。他要去找潘三多,转告他母亲要死掉的消息。“死”为何物?他搞不清楚。依他年幼的辨识,他从母亲的话里领悟到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你再不回来,我就去死。以往每次吵架,这孩子无数次从母亲的语气里听出过这样的威胁。
他打赤脚。母亲给他从集市上买过一双塑料凉鞋,穿不几日,鞋帮便穿烂。潘三多将一根铁条插入炭火,烧红,吸着嘴,将凉鞋断掉的地方用铁条融化,四指挤压,粘接起来。然后将凉鞋扔给潘多,揉着被铁条烫焦的手掌,骂潘多是个讨债鬼。修好的凉鞋虽有些硌脚,却算是结实。只是不几日又会被他穿破。到实在无法修补时,母亲便用剪刀剪了后帮,变成一双拖鞋。等夏天真正到来,一双鞋早被他穿得找不见尸首。好在他打赤脚惯了,任何的蒺藜和瓦片,都奈何不得他。
他先是碰到在树荫下纳凉的三奶奶。
潘多,你奏啥切?
潘多说:我去找我爹。我娘让他回家。她说她快要死了。
摇着蒲扇的三奶奶叹了口气,咂嘴说:准是又吵架嘞。这个不争气的潘三多,除了喝酒就是赌钱……她看着这浑身炭黑的孩子,眼里满是怜惜。这孩子光了上身,只穿条裹了羞处的短裤。是母亲的褂子改作。穿得绞拧着,前挡快要吊到后腰……三奶奶伸出筋脉暴突的手,为他正了正短裤。
不想这动作引起潘多戒备,退后一步,两手扯住短裤的裤腰。他是被大人逗弄怕了——这孩子营养不良,有着一个状如蛙腹的肚皮,他们蹲在他面前,勾起指头敲他的肚皮,那肚皮发出“咚咚”声响。熟了吗?他们问。他们把这孩子的肚皮看成是一只西瓜。这孩子搅拧着一双粗眉,由于常年流口水的缘故,他的嘴角结了痂,挂了一条发白印迹。趁他不备,他们将他的短裤褪到脚下。这孩子是已知道羞臊了的,急忙去掩自己的,那认真的样子很是让人开心。
三奶奶也险些被这孩子逗笑起来。但她很快严肃起一张脸,吩咐潘多说:快去,你爹一准是在刘德林家赌钱。快去把他找回来。别惹你娘生气。
潘多闷头在街上走,迎面遇上一个从井台挑水回来的人。柔韧的扁担在他的肩头吱吱叫唤,水桶里的水打得满,随了他的步子一路泼溅。
潘多这才想起刘德林家在街的另一边。折身往回走。挑水人觉得这孩子非常奇怪,问道:
潘多,你这是奏啥切?
潘多说:我去找我爹。我娘让我去找他。她说她快要死了……
此时挑水人的步履与潘多平行。他将扁担打个调。从桶里泼溅出的水落上潘多脚面,使这孩子的脚有了片刻舒适。
挑水人说,吃完早饭我见你爹扛了化肥出村啦。是不是去给水稻施肥了。
这孩子无法印证挑水人的话,便站在赤白日光里,犹豫着,最后还是决定要到刘德林家去看个究竟。
众人勾头围成一圈。圈子中央站着一人,他微闭双目,表情怪异,手伸在一个布兜里。那布兜呈灰白色,是家织土布做成的拾棉花的布兜,此时被那人系在腰间。只是他没拾棉花,他在搞一种叫作“押宝”的。布兜里有数根秸秆瓤子,他留几根在布兜内。众人猜中,他便输,众人猜不中,他便赢。地上用树枝画了圆圈,隔段距离写着数字。庄家做完手脚,将布兜扔在圆圈内,用脚踩住。众人对那些数字下注。
潘多在人群外转悠。他看不到人群里有没有他爹潘三多。他想拨开那些充斥着汗酸味的身体,那些身体却如磐石般难以撼动。只能跳脚在人群外喊:爹,爹!我娘让你回家去。
终于拨开一丝缝隙,潘多鱼一样游进去。他和庄家并排站在一起。潘多眼前,是众多个热气蒸腾的赌徒的脸,他有些不知所措。押3,上回他就做了3,这个高声说话的人一脸焦灼,显然他刚刚输过。还押3!另外一个赌徒哼一声,我说押1,他有四次没做1的宝。这个说话的赌徒显然战绩不错。
潘多辨识着每一张脸,却找不见他爹潘三多那大蒜一样的酒糟鼻子。他赤脚在布兜以及凌乱肮脏的钱币上跳跃,像一头被围困的幼兽。正当众人商量好押“1”时,庄家迅速收起布袋。众人一愣,随即抗议起来。庄家涎着一张脸,指了指潘多,说,你没看这孩子把“宝”都踢乱了?我当然要重来。众人叫起来。“1”显然被他们猜中了。兜里的钱几乎输光,这算是抓住了唯一的机会,却被这孩子搅乱。有人将潘多推了一把,说,这败家孩子,直眉愣眼在这里瞎转悠个啥。更有输红了眼的人,拎过潘多从屁股上给了_掌。
这孩子便哭着,继续了他在村街上的寻找。他瘦骨嶙峋的后背上,印了五个清晰指印。他哭着在村街上奔跑……在这炎炎夏日,他爹潘三多就像被热浪蒸发掉一样。以前他也遵从母命找过他几次,不管在什么地方,总能轻易将他找到。
他有些口渴,抬起右臂揩尽脸上汗水。这才发现从家里出来时,攥在掌心的那枚硬币还在。这才想起——吃完早饭离家,本是想约了同伴去河里洗野澡的。同伴都去小卖部买了冰棍。他嘴馋,眼珠一转,想起丢在家里的硬币,刚好够买一根冰棍的。
自此这孩子便改变了他同别人对话的方式,看到迎面走来的人,不等他们发话,便这样问道:
你见着我爹了吗?
第一个被问话的人正在摊晒他刚刚割回来的青草。那些青草铺满整个街道,焦灼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馥郁的清香。他用木叉将青草拨来拨去,低头说:你爹,潘三多?
潘多抽噎一声,抬头看他,认真等他的回答。
晒青草的人这才看清这孩子满脸的泪渍,惊讶地问:又闯祸了吧?
潘多嘴角撇了撇,哽咽着摇摇头。
晒青草的人也摇摇头。他将晒干的青草挑到街角,那里已长出一个蘑菇样的草垛。晒青草的人说,我没见过你爹。我早晨四点起床,就去田里割草……你这么急找你爹奏(做)啥?
这孩子顾不上回答,又开始在村街上奔跑。时间流逝,他听到众多水汁纷乱的尖叫。这些水汁是早晨的露水,人畜饮用时不经意泼洒的那一部分,蝉、鸟雀排泄的体液。它们附着在石头上、瓦片间、青草与植物的顶梢……它们在尖叫,它们在为这灼热灾难的到来而尖叫。它们因濒临灭顶之灾,而发出这恐惧的尖叫。令这孩子不免心焦。
你见着我爹了吗?
快到村口时,潘多又见一个正在篱笆上晾晒被褥的妇人。那被褥大红图案,铺在篱笆之上,与篱笆内已长出黄色头颅的葵花相映成趣。这妇人的男人在化肥厂工作,昨天回家。夜里他们近乎缠绵了一夜,汗水将被褥弄得像遭了雨。这妇人摊开被子,又将褥子晾开,忽发现褥面上有昨夜弄上去的秽物,不觉红了脸,急忙将褥面翻转。
妇人裸着藕似的胳膊,脸上还有未褪尽的潮红,撩了撩额发说:
你爹呀,好像和谁在一起呀……她翻了翻眼白:我看见他们背了一张网,是不是去河里打鱼了?
跑到村口,潘多发现那些伙伴还在等他。只是多了个高出他们一头的男孩,肩扛一根尖俏的竹竿,竹竿顶端缚了根铮明的钢刺。
他们看见他,向他招手。
他的嗓子焦渴得灼痛。那枚被汗水浸泡的硬币,此时精灵一样在掌心蠕动,撺掇他跑进小卖部,向老板娘买了一根冰棍。当冰块解药般在嘴里融化,这孩子便像中了魔咒,心内平复下来。他舒服地呻唤一声。在魔咒尚未完全控制他身体时,他似乎想起自己的使命,呜嘟着嘴,不忘向老板娘问声:
你见着我爹了吗?
老板娘斜睨了一眼这脏污的孩子,他吃相的贪婪引她憎恶,随之不耐烦道:
没有。
他舔着冰棍,慢慢从小卖部出来。等他的孩子们又纷纷招手,大叫着问他:
潘多,你还去不去呀?王雄说了,他要带我们去叉青蛙。
叫王雄的大男孩朝潘多看了一眼,嘴里嘀咕道:
孩子爱去不去,咱们走,不带他了。
王雄的车是一款叫作“霸道”的越野车。王雄的爹以前在村里很霸道,是谁也惹不起的角色。几年前,王雄的爹偶尔认识了一个内蒙铁路局的人,遂做起他一夜暴富的生意。他花不多的钱,买下铁路局报废的钢轨。明明是花了一百吨的钱吧,却能拉回三百吨到五百吨。村里一些了解底细的人说,这王雄的爹哪是做生意——是在偷。铁路局的家贼勾着王雄爹这个内鬼,然后两个人分赃——这跟抢银行差不多啊。抢银行还要拎着掉脑袋的危险,这,你看村里还装得下他不?买了车,在城里买了房。还养上了小老婆。那小老婆和他家王雄一般大——操!
但奇怪的是,这王雄爹自从有了钱,倒不霸道了,见人满脸堆笑。村人不论贫贱,有了红事白事,事必躬亲,满村子随礼。如果他出门或有事,便安排儿子王雄,开着这辆“霸道”,不计劳苦地帮忙。年前,王雄爹竞选村长,每户十斤肉,两斤香油,外带两瓶内蒙产“闷倒驴”烧酒。那烧酒性烈味冲,喝上几口便可醉倒,村长自然非他莫属。
一般村里人坐上王雄的车,都会被车的豪华惊得目瞪口呆。一些人会不停扭动屁股,说,坐豪车的感觉就是和坐三轮的感觉不一样。他们在这里用了一个“感觉”。是从电视上学来的。此地人总是把“感觉”说成“觉着”。他们用“感觉”代替“觉着”,表明了他们对这车,以及对拥有这车的主人的由衷敬佩。还有一些人,坐在车里,两手交叠放在裆口。不说话,也不敢乱动。神情局促。眼里流露的是木然与惶惑。
音响里一个女人在唱:总想看看你的笑脸,总想听听你的声音。总想住住你的毡房,总想举举你的酒樽……潘多仰靠在车里。他在吸烟。他不局促。也未对豪车露出丝毫兴趣。香烟在指上寂寂燃烧,烟灰拉长,落在车内。
王雄瞥一眼,说,操,夜隔(昨天)才洗的车。
没有反应。
王雄一时显得无所适从。对话总是因人而异。王雄说起在城里混的几个不错的痞子。他说昨天和东东在一起吃饭,这个东东是东北街的,靠勒索开发商起家。他又说,杜欣欣从里面出来了。判了八年吧?两年就给放出来了。是张遥给花的钱。听说这杜欣欣挺够意思,所有事他都担着。张遥伤人抢劫,妇女,杜欣欣愣是一字未吐,是条汉子。
咋非要吃饭呢?为啥不能空口而回?潘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说啥?王雄看了一眼潘多,又迅速将头看向前方。
懂规矩的人总会混出头的。你说是吧?比如这杜欣欣,这么讲义气,他张遥还能不帮他。你听人说过吧?张遥问他爹,说爹咱家到底有多少钱?他爹说,你可劲花吧,你儿子的儿子那辈也花不完。张遥又问他爹,说爹咱家有多少饥荒(欠债)?他爹又说,你还吧,你儿子的儿子那辈,也还不完……哼,现在的有钱人,钱多贷款也多。张遥这小子是个败家子。最近老跑北京呢!让那些三流明星陪他吃饭,睡觉,折腾一次就要花上几万块……听说这家伙忒喜欢名贵动物,在家里养着羊驼、缅甸黄金蟒、南美蜥蜴……
有钱的混蛋都是怕死的。潘多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王雄愣了愣,以为潘多会讲出什么有趣的故事。但潘多却没了下文。
入夏以来这里一场雨也未落过。因此路面的土质被挤压、碾碎,变成细细齑粉。这些齑粉堆积着,像可疑的沼泽。不被招惹时,竟会吞吐出细细气泡。一旦被招惹,沼泽便会悬置,腾起的尘烟将人与车吞没……“霸道车”驰过之处,尘烟肆虐。一个蹒跚而行的老者引起潘多注意。
潘多说,停车。
车停下来。他们一齐朝后面张望。
潘多说,好像是村里的王五爷吧。这么热的天,这是奏啥切?
王雄迟迟疑疑说,是吧。好像是那老爷子。
潘多下车去看。果然是村里的王五爷。寒暄几句。过不多会便搀王五爷走近车来。王五爷穿得邋遢,一双小眼赤红。潘多对王雄说,五爷想去镇里,捎他一程吧。
王五爷坐在车内,身板挺得笔直,那架势看上去不像个穷酸老叟,倒像个威武将军。王五爷说,我还有福气坐这么好的车。又笑眯眯探头向前问:你俩奏啥切?
我俩去三奶奶的亲戚家报丧。
家伙!王五爷眯着眼说,现在报丧都开着汽车去咧。想我们那会,村里死了人,都是走着去,一走四五十里地。
潘多问:五爷,干嘛信使不能空口而回,非要吃人家饭,最不济也讨人家包烟抽。有啥讲究?
王五爷嘿嘿笑起来,说,有啥讲究啊,啥讲究没有。讲究都是活人立的。你想啊,那时连个自行车都没有,全部用脚量,一走小半天。丧主的亲戚家要是不管饭,上哪吃饭去。有时过了饭口,亲戚也要买来糕点果子,垫补垫补,显得这家亲戚仁义。要是不备饭,信使回来,跟丧主一学舌,丧主脸上挂不住,不光要骂人,有可能亲戚都掰了……那会儿我做信使,最远的去过滦县,起大早走,天黑赶到,又渴又饿,丧主的亲戚借了白面,烙的油饼,葱花鸡蛋汤,那个香……
王雄问:老爷子,这么大热的天,你奏啥切?
五爷一改先前话语的柔软,硬戳戳说:告状去!
潘多插嘴问:这么大年纪了,还告啥状啊!
王五爷顿顿拐杖,从胸腔里释放出一声低沉叹息,显然愤懑淤结于胸,脾气大着呢。五爷说,我没儿子。一个闺女日子又过得紧巴。我评不上五保,他焦兴润一个儿子,儿子钱多的是,整天村前村后遛狗。那狗听说叫个啥名来着——藏獒?跟伺候祖宗似的伺候着。比他家祖宗都金贵……他能领上救济我倒不能。这哪讲理切……村里不管我去镇里,镇里不管我去县里,我天天堵他镇长门口。看他能把我怎么着……
王雄说,你老爷子入五保的事,我听我爹念叨过,人家焦兴润那是从县民政局批来的名额。他也没啥办法。我爹不是跟你说过嘛,今年名额少,明年他一定给你解决。
你爹那是放屁!
王五爷在后座炸了锅,唾沫星子溅在王雄后颈上:从民政局走门子批一个名额村里便被顶一个,你爹也有门子,赶明儿他批四个五个,给你娘,给你,给你七大姑姨,还有没别人的份儿……你爹当村长,天下奏(就)是你家的咧?
王五爷越说越气,用拐杖敲着王雄的座驾,说,停车停车,你爷我宁肯走着,也不稀罕坐你这车。你爹和你,一路货色,没一个好人——王八操滴!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一个叫作狮子营的村子。讣闻送给一个叫李文广的人。下车时,王雄还在为五爷的事耿耿于怀。本来这份讣闻应是王雄送达。但他戴个墨镜,一脸懊丧。只好由潘多问路。走走停停,最后在一狭窄胡同内找到这户人家。
推门,见炕上坐一六十多岁老太太,面白、目善,脸上的笑纹一直堆到眼角。炕上还踢蹬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看了怪招人喜欢。
潘多问:这是李文广家吗?
老太太骗腿下炕。说,是呀。你们是哪的?
潘多说,王潘庄的。王有发家的老太太老(死)咧。
弯腰穿鞋的老太太身子僵住,说,哦,啥病啊?身子骨老壮实,咋说没就没咧。我们当家的还说过几天去看他表姐呢。
王雄说,没病,一觉就睡了过去。
老太太咂咂嘴,似羡慕又似赞叹说,你看看,看看,我表姐可奏是有福气!
愣了一瞬。老太太慌里慌张往外走,终是穿错了一只鞋。回头对王雄和潘多说,给我看着点孙子啊,别掉炕下去。我们当家的和儿媳妇去地里给棉花打丫杈了……我说从早起眼皮就老跳,不让他们下地,这不,你们等着。我去喊他爷俩回来。
潘多将她拦住,说,不用不用,我们把信送到就好。你们别忘了火化、发丧的日子。
老太太也不勉强,说,记住了。说完去外屋锅灶上忙碌。嘴里说,二位戚(客人)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做饭。
潘多与王雄同时说,不用不用,我们刚吃了饭。还有好多路要赶。
老太太拦着不让走,笑眯了一双眼说,你们坐,我去去就回。说完趿拉着鞋跑出门。
不多时便回。兜里揣了两包烟。依旧笑眯眯说,我家老头子不吸烟。对烟我也不懂,不知好不好吸。
潘多将烟接过。二人告辞出来。算是完成了这第一次做信使的任务。觉得这信使的待遇人家都是知道的。不吃饭,便送一包烟。心内轻松起来。王雄将烟扔在驾驶室平台上,嘴里嘀咕说,妈的,三块钱一包的孙子烟,连油钱都不够。说着拿出自己的好烟,递一根给潘多。按声喇叭,车子启动,两人再次上路。
他们又去了一个叫李亲顾的村子。讣闻送给大儿媳的三个弟弟。这弟弟其一是村长,正在等候一个检查环境卫生的团队。当街两边柳树上,扯了红色横幅,写着“欢迎镇领导莅临指导”等鲜艳字句。王雄的“霸道”刚一驰近,横幅下便站出男男女女大约五六人等,毕恭毕敬站立两厢,呱里呱啦鼓掌。王雄潘多本来想找人问路,不想遇到这阵势,倒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瘦长脸的精瘦男人跑上来,想打开车门迎候。不想从车上下来戴墨镜、胳膊文刺青的两位,知道闹了笑话。脸上的热情刚要冷下去,又听说是来给自己送讣闻的,便紧锣密鼓又把热情在脸上铺排开来,将王雄潘多迎到村部去坐。村部虽简陋,却窗明几净,墙上挂满“标兵”或“先进”之类的奖状。会议桌上备了瓜果茶水。村长说,瓜果是从果园里刚采摘的,准备招待镇领导。两位戚(客人)有口福。说的王雄潘多抿嘴笑。王雄问起另两位亲戚。村长说,那是我两兄弟。我转交就是……正说话,一个脸上扑了粉的女人跑进来,说,到了到了。村长屁股像装了弹簧,忙不迭和王雄潘多握手,说我这里忙,就不招待你们了。转身从橱柜拿出两包“玉溪”烟,说,老古的规矩不能改……他睒晱眼睛:要是镇领导不来,我就带二位去下饭店,我们这儿有个“小王庄子驴肉馆”,驴三件挺出名哩。
出了队部,见几个夹公文包的人围着车子评头论足。一个戴白框眼镜的官员问王雄,这车多少钱买的?王雄答:五十多万。白框眼镜说,又涨了,听说最近又涨了六万……王雄点头。白框眼镜上下端量王雄,说王利庄是你啥人?王雄摘掉墨镜:我爹。白框眼镜一拳捣在王雄身上,笑嘻嘻说,我说这车牌号咋这熟呢。原来是王利庄家的崽子!王八操滴。
他们又去过一个叫汀流河的村子。遇到一个背喷雾器,刚从果园打完农药回来的男人。那男人说,你们要找的那家人,男人刚被捉起来,女人在家喝了农药,死了……王雄惊问:为啥被捉起来,又为啥喝了农药?被问话的人满身散发着刺鼻的农药味,或许急等着回家洗澡,对王雄的问话极不耐烦。嘴里像倒豆子:男人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赌钱输了,去外县偷变压器,判了刑,女人想不开,喝农药,死了。王雄说,那我们把讣闻送给谁?男人听了此话不高兴,说:你说送给谁?你爱送给谁送给谁!妈的,算我倒霉。男人说完,扭头便走。王雄还在不依不饶大声问:那他爹娘呢?那男人头也不回,倒是送来一句话:早死了。他家就剩下一个孩子,被她姥家人接走了。
接下来,他们要去一个叫作刘崖的村子。那是最远的一个村落,也是他们需要送达的最后一道讯息。
这叫刘崖的村子在邻县。在靠近米镇附近,有一条通往滦州的岔路。岔路旁有一涵洞路口,从涵洞穿过,便是通往杨村的乡村公路,公路极窄,若两辆车相向而行,需减速错开车身方能通过。据说,这叫刘崖的村子就在前方不远。
果园渐渐多起来。是苹果树、梨树和桃树。桃树居多。苹果园和梨园里已结了累累果实,被纸袋和塑料袋套住,远远看去,白花花一片,盖过枝头上稀疏绿叶。倒是连成一片的桃园,青红果实窈窕在枝头。看了煞是眼亮。
王雄停车。因不知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要和人问路。左侧小商店门口有两个下象棋的人。王雄探头出去。面朝他们的那位头也不抬,俯身在棋盘上。倒是背对他们的那位,扭过头,一脸得意。伸手一指,说,前走,左拐。
由于果园众多,道路两旁挺拔的白杨遮天蔽日,因此这道路便越发显得错综而幽深。为了保险起见,王雄再次停车,探头和路边一个卖桃子的汉子问路。那汉子不回话,倒搭讪说,买点桃子吧。王雄看那桃子,见几片碧绿叶片点缀下的果实甚是可人。本来想买,倒又觉得这汉子不实在。好像同他问个路,还要买他桃子作为交换。遂把烟蒂扔在那人脚下,暗自骂了声,继续驱车向前。
又遇路口,见到一个卖桃子的女人。车未停稳,那女人倒谦卑站直身子。王雄暂不问路,同她打听桃子价格。女人柔声细语说,都是自家果园长的,贵不了你的。王雄指一指那半筐桃子,说,就这些?女人以为遇到一个大主顾,指了来路说,我当家的在那边,你们买的多,我这就喊他把桃子送来。王雄说,好。只是我们要到刘崖去办点事,回来装车……指一指路口,顺口问了句:刘崖就在前面吧?女人说,对,拐进去,过两三个村子,就到了。我这就去把桃子弄来,在这等你们噢。
村落渐至稠密。都是统一格式的屋舍:青红砖块垒砌的墙壁,白灰和了煤渣铺就的屋顶,四方院落,一户,两户。仿如黑色棋子,被人随意摆放。村落与村落之间,浅白道路划分出不算明晰的疆界。直到过了两个村子,才迎面遇见一个牵小孩的妇人,王雄下车,顺便活动一下腿脚。那妇人见了生人,满脸欣悦,只是被王雄的问话难住了,她满脸迷惑说,刘崖?没听过这个村子呀。你们走错了路吧。
咋就走错了路呢?
回到车内,王雄自言自语,咋就没这个村子呢?莫非那些人骗了我们……不会呀。卖桃子的人骗我们,下棋的人也不该骗我们呀。
潘多闷着,不说话,只是哂笑了一声。此时他倒像个局外人。而去刘崖报丧,却是他作为信使的任务。
王雄不高兴。摔上车门,说,往前走。再问问,_,见鬼了。
又遇到一个推自行车走路的人。自行车上缚了一把锄头。想必是自行车爆胎,那人才迫不得已推了自行车走。王雄停车,却是不再下去问路。
潘多无奈,只好下车。那人摘下草帽,露出一张生了白癜风的脸。一边慢悠悠煽风一边慢悠悠地说,刘崖?这哪有叫刘崖的村子,没有哇——
如此潘多也被迷惑住。
在这浓荫蔽日,道路迂回的迷宫般境界里,少年时迷路的恐惧忽然在潘多心内滋生。他转身准备回到车内时,忽发现自己已丧失了对方向的确认感。
掉头是回不去的。由于“霸道”车身躯庞大,只能向前。遇到岔路,方可调转方向。这该死的刘崖,到底在什么地方?当潘多脸色煞白坐进车内,向王雄这样表述时,王雄情绪激动地叫起来:是不是遇上鬼了。别扭!
潘多的手机响了。
一路上两人的手机都未响过。要是放在往常,无论是王雄与潘多任何一个人的手机,总是铃声不断。
现在,潘多的手机响了。
但潘多不接电话。
由于手机屏损坏,没有来电显示。潘多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王雄提示他。他的情绪里夹杂着一丝焦躁。
潘多将手机拿起来,端详手机屏损毁处那枚绿色叶子,却是不接。随后手机被他扔在驾驶室平台。任由它像个溺水之人,终是不再发出丁点声息。
静了片刻,手机又响,响的比前一次还要急迫和暴躁。在驾驶室平台上突突跳着。
王雄奇怪地瞄了眼潘多,见他仍没接听的意思,嘴里骂了句:咋不接电话!
至于为什么不接电话,潘多自有他的顾虑。前几天在城里和人,输了钱。潘多平时自诩牌技高超,头脑灵活,往往赢多输少,但那几天手气特别不好。潘多又是个比较自负的人。越输越好斗,越输脑子越乱。很快输光兜里的钱,还借了高利贷。
潘多怕催债。把高利贷主的号码存起来,只要那个号码响起,他就不接。就连陌生号码,他也一概处置。但现在手机屏坏掉,不知来电话的人是谁。内心虽忐忑,也只能采取下策。
当铃声第三遍响起时,王雄把车停在路边。他骂了一句。似是非要等潘多接了这电话方可甘心。又好似,那未知的电话里,有着他们所要寻找的村子的确切消息。
潘多无奈,终于按了接听键。
他把手机漫不经心贴在耳朵上,不说话,单等对方开腔。此时的潘多老谋深算,他要先辨听出对方是谁。
王雄发动车子,行得很慢。他似乎被这电话,以及潘多奇怪的举止吸引住了。
喂,是多哥吧?我是小五啊。你咋不说话?打了你半天电话,你也不接!
是自己的一个小兄弟。潘多辍学时,小五还在学校读书。他去发廊的第二年,无意间在城里遇到小五。小五穿了件大号迷彩服,沾满白色涂料斑点,就连头发上也是,脸上也是,正鼓着腮帮蹲在路边吃鸡蛋饼。潘多说,你不是在学校读书吗?小五说,你走了没两月,我也不敢上学了。那帮龟孙老是欺负我。我爹怕我变成二流子,让我跟亲戚干装修的活……多哥,看你光头净脸,混得不错呀。能不能拉兄弟一把。这刷涂料的活,真不是人干的。后来小五真的跟了潘多混,只是混不出头,到现在还在做洗头小工。
说话,有事说话。潘多似要把心中郁闷发泄在小五身上。
听筒里很静寂,没有发廊内嘈杂的音乐声。在静寂之前,潘多捕捉到从小五身边,传来的一个或两个女孩的低语。在他接听电话时,那声音瞬间遁去。
潘多问:在哪儿呢?说话!
小五说,发,发廊呢。
对于小五的回答,潘多未加猜忌。他想或许因为自己长期怠工,老板娘肯定在背后指摘。天热,大部分男客都要剃短发。潘多理平头、板寸的手艺算是店内一个招牌。
小五吞吞吐吐说,多,多哥,我告诉你,刚才,我小红姐被人约走了。
约走了?被谁约走了!
被刘春海约走了。刚才刘春海来理发,这个死胖子说今天天热,要带小红姐去洗海澡。小红姐就跟他走了。
短暂的沉默。接着,潘多便暴发了:我不是让你看住她吗?你咋不早给我打电话。
小五在电话里分辨:我不是看见就给你打电话了嘛,先无法接通,后你又不接。接了你又发脾气。多哥,你,你在哪,哪呢……
潘多啪一声挂了电话。对王雄说,停车。
车未停,倒加了速。因为王雄看见前方不远,有一间小学校。王雄想到那里调转车头。
潘多叫起来:我叫你停车!
王雄说,停车奏(做)啥!嘴上说着,却被潘多的暴怒震慑。脚踩了刹车,车子在路中间停下。
潘多说,拐回去!
王雄说,是拐回去嘛!咱不就是想拐回去吗?这样说着,抬了脚下的离合,车子又向前行。
潘多不答腔。眼睛凛然瞪着车外。脸色越来越苍白……小红,他的眼前晃着刚来发廊时的小红。扎着马尾辫,穿布鞋的小红。小红咯咯的笑声在他耳边萦绕……小红手脚麻利,小红嘴巴甜美。每个来店里的顾客都喜欢她。小红说要和他在一起过日子。说过这样的话后,就像一个管家婆一样管他,让他不吸烟,少吸烟,吸烟也要吸便宜点的。要他不赌钱。要他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知道他又和那些人出去打群架(或叫出现场),小红真的生了气,小红说,我要嫁的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不想嫁个小痞子。小红说,咱俩攒够钱,到时也开家美发店,多好……小红,难得的小红,亲人般的小红,忠贞的小红。她从不允许那些有钱的龌龊男人碰她,哪怕一指头……但现在,她咋就……潘多清楚地知道,每个有些姿色的女孩来发廊,总会被好色的老板惦记。他们挖空心思,给钱、吃饭、买衣服。他们和老板娘订立攻守同盟,每拿下一个女孩,他们就付给老板娘提成。处女是多少,不是处女又是多少……他不能让他的小红被玩弄,小红是他的亲人,他的眼睛,他的心脏……
他给小红打电话。铃声响着,却被人掐断。
他终是发现王雄的车子仍在朝前行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拐回去的意思。他不由气急败坏大叫:我叫你停车!我叫的停车!
这家伙疯了。王雄想。他把车停下,熄了火,在座椅上静静坐着,把墨镜戴在脸上。他要抗拒。他要用抗拒让潘多明白:这车是老子的。老子愿怎么开就怎么开。况且你看看路这么窄,能他妈拐回去嘛!
潘多说,拐回去。
去哪?王雄还在抗拒。
回县城。送我回县城。我要回县城。
王雄摘下墨镜,认认真真打量潘多。他再一次被潘多脸上的暴怒震慑。他带回墨镜。望着前面的路。想着此地离县城要七八十里地之遥。这家伙真是霸道。他问:那还去不去刘崖了,讣闻还给人家送不送去了?
潘多说,去讣闻,去刘崖。
王雄说,刘崖肯定就在附近。你看前面,有个小学校,我们问问路,把讣闻送到,再开车送你去县城,中不中?
不中!潘多说。
潘多这样说时,见王雄戴在脸上的墨镜里,正慢慢聚拢起一束光亮。而后那光亮像一幅动态影像,倏忽拉长。他从镜片的聚光里看到那个年幼的王雄,肩上扛了一根锋利钢刺。钢刺被日光擦亮。正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光亮,让潘多的记忆苏醒。他忽然间变得安静下来。他的嘴角甚至撇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望着王雄,一字一句说:
我让你拐回去,就是现在!
能拐吗?路这么窄,看看能不能拐!
王雄这样说着,踩离合,拧钥匙,挂前进挡。把方向盘左转。他一边做这些动作一边嘴里骂着:牛逼!说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以为你了不起?你以为你认识东东、杜欣欣、张遥……可人家,拿你当个屌……路太窄。车身无比庞大。方向盘左转,倒车,向右猛打方向。经过几个来回,车头慢慢回复到相反的方向时,坐在副座上的潘多忽然挥动肘臂,一下捣中王雄右侧面门。
随了一声惨叫,戴在王雄脸上的墨镜弹了出去。方向盘失去掌控,而踩在油门上的右脚,深深踩下去。“霸道”车发出一声嘶吼,直直朝路旁的杨树撞去。
血从王雄额角流下来。恐惧让他瘫软在座椅里。粗壮的树身从中间裂开,树皮暴突着。被震落的树叶如一阵急雨,炮灰样从半空落下。
潘多从右侧的车门下来,迅速将王雄的手机抓在手里,揭开盖,像折一根枯树枝一样折断,丢进路边深深的玉米地。路上空寂无人。日光从浓荫上方泄漏,从远远地方看过来,只见潘多被映射的虚幻身影,围着斜进路沟的车子走动。停下,又走动。
他给小五打电话。
他说,小五,你找一辆出租车,从县城往东,直走,走曹甸和米镇,在米镇涵洞口左转,走去杨村的路。过一个……两个,过三个路口,左转,来接我。顺便把胖子和饭桶他们叫上,这里有一辆“霸道”,过来把车给我砸了。车上有一个人……说到这儿,那边的小五已叫起来……多哥多哥,你啥意思,你说的那路我一点也没记住,啥霸道?啥砸了……多哥多哥,你是不是又闯祸了?多哥,你是不是又管不住自己脾气了,多哥,你别生气……
潘多喊起来:你真是个废物,你就顺着去乐亭的路一直走,到米镇左拐……
小五还在那边叫:多哥,你别生气,你别又去闯祸。是我打电话骗你的……不是,是小红姐要我骗你的。你好多天不露面,小红姐很生气,小红姐让我打电话骗你,让我说,她被刘春海那个家伙约出去……小红姐说要试试你的真心,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乎她……小红姐哪都没去,她就在店里。不信,我这就去给你叫她,你别动,你啥都别做,我这就去给你叫她,让她跟你说话……
风从高处吹下来,撩着潘多微黄的发梢。潘多手擎手机,姿势奇怪地站着。看不到他的眼睛。直到话筒里响起小红焦灼、惶恐的声音时,潘多舔了舔嘴唇,撩了一下额发,嗓音涩涩地叫一声——
小红……
潘多徒步行走在作为信使的最后一段路途中。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白色纸张。作为讣闻,大张旗鼓展露开来总归是件犯忌的事。所以他把那张讣闻稍作折叠,攥在掌心,像掩藏了众多的秘密。
讣闻是他从王雄的车内找到的。那是最后一纸关于死亡的讯息。当他在车内翻找时,从恐惧中醒来的王雄着对潘多说,兄弟,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不知哪得罪了你,你就放过我吧。
往日无怨,近日无忧?哼!潘多的一张脸抵在王雄那张淌血的脸的上方。
你怕死吗?他这样问王雄。
怕死。王雄舔了舔凝固在嘴角的血渍,闭了眼睛。
这就对了,潘多说。我说的一点不错,有钱的混蛋都是怕死的。
潘多拿到讣闻,俯身钻出车门。对王雄说,既然怕死,你就老实点。等会,会有人来帮你。只是你要记着,既然怕死,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不慎,出了车祸。别的,啥都没发生过,听到了吗?
王雄点头,说,听到了。
作为信使的潘多,开始了他最后的一段旅程。他要去寻找那个叫作刘崖的,被很多人肯定,又被很多人否定的村子。在看到那个路旁的小学校之前,在遇到那个简易操场上带领学生们上体育课的老师之前,潘多再一次坠入记忆迷途。而路旁秀美的果园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他身处其中,竟至有了迷路的幻觉——他真的是迷路了。六岁那年夏天,他就有过一次迷路经历。恐惧几乎吞噬了他。因此时间的河流再次荡涤了他的身体,使他的身体缩小,缩小……而此时,潘多再一次想起母亲要他传递的讯息,那个时隔多年,几乎被他遗忘了的讯息,此刻经由母亲的嘴说了出来,萦绕在他的耳边。似叮咛,又似嘱托——
潘多,快去叫你爹回来呀,就说娘快要死了。
在潘多的记忆里,那一年的农作物,那些长到一人高的玉米、高粱,像热带丛林般繁密而硕壮。看不到树木,那些实际意义上无比高大的树木,似被作物的丛林遮蔽、吞噬。自他们出村,拐下大路,钻进茂密的青纱帐,树木便不见了。树木与道路联系在一起,而道路又与村庄联系在一起。作为一个清晰的坐标,幼年的潘多并不清楚它们的意义。
起初潘多并未害怕。他尾随在伙伴身后,巴掌宽的高粱叶子划着他的胳膊和胸腹,锯齿形叶片割疼了他的身体。
顺拐下来的道路向西,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泄洪河,河床不宽,水流恬静,是孩子们洗野澡的好去处。过了泄洪河,便是浊浪滔滔的滦河。泄洪河算是滦河的一道分支,而依附着泄洪河的,还有无数条细小分支,那些细小分支只在夏汛期才能派上用场。大部分时间,水流淤积在浅浅河道内,不流动。水面生了茂盛水草、菖蒲、芦苇。是鱼虾、青蛙、蟾蜍的寄生天堂。
夏天,有拿了钢刺的孩子顺河岸蹑足前行。青蛙附着在岸边,它们歌咏或恋爱。一有动静,便“噗通”一声跃进水里。蹑足的男孩猫腰,屏住呼吸,悄悄接近目标,将钢刺探将出去。缓慢接近的钢刺迷惑了青蛙的视力,男孩身子前倾,双臂前推,钢刺快入脱鞘之剑,刺中蛙腹。男孩顺势将钢刺高挑,脱离水面的青蛙依旧鼓噪,只是听不出惊惧还是绝望。
大男孩王雄伏在河岸最底部,和岸上的孩子拉开一段距离。起初他用钢刺每叉到一只青蛙,孩子们会发出一阵欢呼,有男孩迅速跑上前,从钢刺上摘下青蛙。队伍里的另一名男孩肩扛树枝,树枝两端用绳子密密栓了青蛙。潘多走在队伍最后面。他的任务是拎着所有男孩的鞋子。四五双鞋子,烂鱼一样死沉,坠得他小身子左右摇摆。
孩子们的欢呼声被王雄喝止了。你们这等于是在给青蛙通风报信。你们要当_吗?在接下来的捕捉中孩子们都闭紧了嘴。空气中浮荡着一种紧张而刺激的气氛。只在抓到一只绿颜色青蛙时,孩子们才会兴奋地窃窃低语。绿颜色的青蛙不同于黑色斑纹的青蛙。绿颜色的青蛙俗称“青官”。在游戏里,孩子们这样唱到:锛子锛,凿子凿,问问青官饶不饶?如果养在瓶子里的青官一言不发,大家就会齐声高喊:不饶。扬起手掌,做刀状,在被捉住的伙伴胳膊上,砍三刀。如果青官叫,那个被捉住的孩子便被放掉……
他们遇到一个打鱼的人。打鱼人在河对岸,隔岸骂他们把鱼给惊跑了。王雄领头,孩子们齐声骂那打鱼人把他们的青蛙也给吓跑了。孩子们歌唱般的骂声俨然是在效仿,虽饶舌,却将他激怒。打鱼人扔下渔网,迅速从对岸冲过来。岸这边的孩子四处逃窜。潘多跑得慢,跑着跑着跑不动了。停下,等着任人宰割。打鱼人揪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问:还骂不骂?潘多翻着眼白,说,我没骂啊。
你没骂,那谁骂了?
他们骂了。要是我骂我能不跑吗?
打鱼人被逗乐了,骂了一句,松开潘多,涉水回去。
潘多忽然想起什么,隔了河岸,问那打鱼人:你见着我爹了吗?
打鱼人埋头理着渔网,说:我就是你爹!
潘多认真说,我在找我爹。我娘说她快要死了。村里有人说,他和你出来打鱼了。
打鱼人愣住了,想起什么。跺脚说,你这兔崽子,还在这里磨蹭,还不快去找你爹。你爹去“半亩地”给秧田施肥呢。
潘多问:“半亩地”在哪?
打鱼人似未听到他的问话,拎着渔网,朝相反方向去了。
静寂中,少年潘多觉得一种黏稠的汁水正从植物茎叶间缓慢滴淌下来,慢慢形成一片泱泱大水之势,将他淹没……踮起脚,瞭不见村口那棵大树,甚至连一棵树的影子都不见。如果有一棵树,潘多就能爬上去,手搭凉棚,找见通往村庄的那条浅白道路,顺着那条路,他就能找到那叫作“半亩地”的地方……没有,什么都没有。就连鸟叫与虫鸣似都隐去。如此之静。而一种巨大的,令人恐怖的声音,正在青纱帐深处汇集,像众多野兽的低语与喘息……潘多头脑胀大,渐至不能呼吸。他彻底迷失了方向。而方向感的迷失恰似一条布袋,将这孩子严严实实罩将起来……有精灵从青纱帐内闪出,一个,两个,他揉揉眼,发现正是那些逃掉的伙伴。他们额头顶了热汗,身体油光,正在前面聚拢。
继续捉青蛙。
潘多追上去,问王雄:
“半亩地”在哪?我要去找我爹。
王雄没有理他。
因此这孩子的猛醒再次被打断。
走到一处开阔地。王雄吩咐大家去捡拾干柴。他从裤兜拿出一把小刀,肢解青蛙下肢——攥住青蛙的头,让同伴捉住青蛙下肢。刀子有些钝,在青蛙的身体上来回割锯。王雄显然是个老手,干得专注而老练。他的喉咙里发出粗重喘息。鼻涕坠下来,吸溜一声,又将鼻涕吸回去。青蛙嫩嫩的皮肉绽开,听到骨质被锯断的咔吱声……每扔掉一个青蛙上身,王雄便拿手去脚背上揩一下。他的手上与脚背沾满青蛙破碎的肠胃。
青蛙的尸体迅速堆积,那些失了下肢的青蛙看上去无比怪异:睁着鼓突的眼睛,仍在蠕动,鸣叫。
一切准备妥当,王雄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火柴用塑料布裹着。还有两根烟,肯定是从他爹那里偷来的。干柴点燃,孩子们围着火堆烧烤青蛙下肢,王雄则在一旁有模有样抽起了烟。
虽然分配到的美食数量不一,但孩子们的嘴上都抹了一层黑炭。小圆肚子鼓突着,咂吧着嘴。要是有些盐就好了。王雄说,下次再来,谁从家里带些盐……我带,我带……男孩们纷纷举手表态。潘多也跟着怯怯举手。
准备回家时,麻烦出现——王雄的鞋子不见了。别人的鞋子都在,唯有王雄的那双找不到。那双凉鞋是王雄他爹刚从集上买回来的,舍都不舍得穿,竟然丢了。
大家把目光投到潘多身上。
潘多哭起来。
他哭着说,我要去找我爹。我娘要我去找我爹。
王雄轻蔑地笑了一下。不说话。
孩子们呱唧着小嘴纷纷指责潘多。让他赔,他们说。去潘多脚上踅摸,发现他光着一双脚。还有孩子噘着小嘴说,回家去找他爹他娘,让他们买双新的,赔你,不就得了。
潘多的哭声更甚。
那双鞋丢在了什么地方?一定是打鱼人追来时,弄丢的。王雄头脑还算冷静,决定顺原路寻找。只有潘多被惩罚般等在那里。在漫长的等待中,无助的感觉再次将少年潘多吞噬。他想逃走,但四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似要比等待惩罚还要更令他恐惧一些。
等了好久,王雄他们终于回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显然鞋没找到。
王雄拉长声音问:你咋没去找你爹呀?
潘多看看四周,摇了摇头。
王雄似看出他心内的恐惧。他说,你去找你爹吧。我们还要到别处去玩呢。
他摇摇头,身子好似被绳索捆住。他说,不。
为啥不去?你不说你娘快死了吗?你还不快去找他。
潘多又哭起来。
所有孩子都不说话,冷着脸在前面走。潘多寸步不离。他彻底惊恐起来。
王雄把孩子们全都叫过去,搂着他们的脖颈,嘴巴贴住他们的耳朵。他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用眼睛瞄着站在一旁的潘多。然后他们散开,脸上挂着怪异的微笑。王雄把一只青蛙穿在钢刺上,对潘多说,我把这只青官扔出去,如果你能把它捉回来,我就带你回家。
潘多盯着那只被高高挑起的青蛙,不敢有丝毫懈怠……那被抛出的青蛙仿佛长了翅膀,在绿色空蒙的背景里开始飞翔……他拔脚去追。他要跃上这生了翅膀的青蛙精灵的脊背,骑在它的背上,飞到更高处,俯瞰这无尽的青纱帐,找出硕冠如朋的杨树、柳树,找到通往村庄的那条浅白道路……青蛙落在一丛豆子地里。就在快接近目标时,潘多忽听到背后传来的哄叫声,扭头看,见那群孩子鱼一样跃入绿色河流,消失在青纱帐里……
他这才明白了他们的阴谋——他们是想把他丢弃在这儿。他爆出一声嚎叫,然后飞一样向他们消失的方向追去。
没有尽头。那些植物仿佛织成一张大网,任他左冲右突;他们像是很多株,又像是一株,闪转腾挪,在他面前竖起一堵高高围墙;被他冲破,又堵截到前面,竖起另一堵围墙。它们在捉弄这被惊吓了的孩子。太阳也在捉弄。那世界绿得暗无天日。锯齿形叶片割着他的脸,他的胳膊、胸腹,直至割出血来。
灭顶之灾。他被整个世界抛弃。就在深陷绝望之际,忽听到他们爆发出的笑声。那笑声虽怪异的恐怖,却是他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拨开密密茎秆,见他们蹲在一处植物荫凉里,像是士兵。设置了一个圈套,要歼灭他。他一颗悬着的心终是落下。即便是圈套,即便被伏击,歼灭,他也愿赴死。
所有的孩子都站起来。
只有王雄还在蹲着。他在拉屎。一张脸憋得通红。他的一双手捉着高粱茎秆,仿佛脚下是湍急的流水,一失手,便会被水流冲走。
他惊魂甫定。见王雄扯了一把叶子,去揩屁股。高粱叶子打滑,揩了一手大便。这家伙扔了秽物,提上裤子,手在鼻尖上来回嗅闻,耸着鼻子,似乎在辨别大便的香臭。他瞟了潘多一眼,走过来,指一指那堆排泄物,说,你敢吃一口大便吗?你吃一口大便,我就带你回家。
所有孩子都睁大了眼睛。
潘多看过去,他看不到那堆大便,只看到被折卷的高粱叶子慢慢伸缩,回复到原来舒展的样子。
一个孩子笑起来。另一个孩子认真地问:大便啥味儿?一个孩子嘲笑他。那个被嘲笑的孩子依旧认真地说,狗不就吃屎吗?
王雄用眼睛瞄着潘多。他似笑非笑。那似笑非笑里有莫大的威胁,也有莫大的暴戾。
潘多无所畏惧。他没有犹豫,像个小小战士。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拨开高粱叶子,他瘦弱身子向下倾覆,想用嘴巴去直接吞食那可疑物体。但密密的植物茎秆阻止了他,像伸出众多手臂阻止了他,又像是要拦腰抱住这孩子,好阻止他的举动。但这孩子终是跪了下去,土块咯痛了他的膝盖,他伸出手,拈了一些,放进嘴里。
潘多转过身来。所有孩子都惊奇地瞪大眼睛。他们看见潘多嘴角涂抹着一些黄色物体。他的喉头在蠕动。他定定地看着王雄,口齿含混地说:
我要回家。我要去找我爹。我娘要我去找他。她说她快要死了。
那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运动服的体育老师告诉潘多,你所要找的这个叫作刘崖的村子,确实存在。就在前面。他用手指了指被绿色掩映住的村庄一角。只不过这个村庄的名字被当地村民口语化了,从古至今,奇怪的叫法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他们把刘崖唤作“扭捏”。体育老师这样说时,很认真地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出这个村庄原来的名字:“刘乜”——潘多不认识其中的一个字。“刘乜”——久而久之,本地的口音慢慢将“刘乜”二字混淆,变成“扭捏”。加之“乜”字不通用,合作化期间,被某领导改作“崖”字。而“扭捏”的叫法沿袭至今。这个村庄的人们,在他们的身份证,填写的各种表格,以及罚款单、医疗保险卡、包裹、汇票、出生证明、信的邮寄地址上,都会清晰地写下“刘崖”二字。他们到离村远些的地方,别人问起,就会说,我是刘崖的。而在家的附近,他们从来不说“刘崖”,只说“扭捏”。而实际上,附近村里的人们从来不过问他们的出处。
果然是个很小的村子,小到几乎让你不敢相信的地步。从一个大村子横穿过去,穿过一片干涸池塘,道路两旁横生着茂密芦苇,又穿过一片长了野草的沙地,一处高岗上,数十户人家。刘崖便到了。远远看去,这小小村落更像被那大村遗弃的婴儿;那数十户人家,又像是遭贬,发配在了此地。
当潘多找到那户人家时,那户人家的主人已从电话里得知亲人去世的消息。考虑到信使的到来,他买了烟,并准备了丰盛菜肴。准备好好款待一下这远道而来的信使。只是令他疑惑的是,这染了黄发,刺了青龙的年轻信使走进他家院子时,话未出口,竟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知道,这年轻信使依然沉浸在多年前的一次回忆之中。潘多记起来:六岁那年,当他恍惚走回家里,见院子里搭了灵棚,母亲僵硬的尸身被放在门板之上。父亲迎头给了他一巴掌,血从这孩子的鼻腔汩汩涌出,血腥味盖过院子里弥散的刺鼻农药味……这么些年来,他始终懵里懵懂。而他不知道——他一直被村人视为一个耽误了母亲性命的孩子。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想明白:那天爹娘不知因何吵架,娘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喝完又有些后悔,让他去找爹回来,好救她的命。然而他童年的天性,使他在送信的路途中一再偏离,一再沉陷,最终耽搁了母亲要他传递的讯息,从而使自己早早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
那户人家的主人被潘多的哭声感动,觉得这是个重情义的年轻人,也随之痛哭起来。
家父________老大人因患疾病抢救无效,不幸于________年____月____日上(下)午____时____分与世长辞,享年____岁。家父不幸逝世,不孝儿女叩地呼天,悲痛欲绝,亲视含殓,停柩在堂深切悼念!承慈命定于____月____日早上____时____分举行追悼大会,____时____分发殇,扶桑安晋!
哀致此讣
愚孝长子:________媳:________
次子:________媳:________
长女:________郎:________
次女:________郎:________
________年____月____日
深圳市黄冈商会执行副秘书长、深圳市黄梅商会执行秘书长柳健夫同志的父亲柳仕豪老人于11月7日4时29分仙逝,享年87岁。兹定于11月14日上午8:30时,在黄梅县苦竹乡柳塘村三组柳家祠堂举行追悼会,特此讣告。
如有回去参加悼念活动的亲朋好友,可自行安排时间或邀约同行:或者若有表示哀悼心意且又实在抽不出时间前往的,可委托商会秘书处王院琴代转,电话13640915090。
吊丧办设黄梅县苦竹乡柳塘村祠堂,联系人:XXXXXXXX。
深圳市XXXXX
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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