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理想
1960年,国家困难时期,我在读初中。那时学校很注重引导学生谈理想。理想很神圣也很简单,就是你将来打算干什么。同学中普遍打算是当作家、工程师、新闻记者、人民教师,起码也要当个工人。而罗同学的理想出人意料:要当炊事员。
罗同学是初二下学期从邻县转来插班的。当是我是班长,班主任要我多关心他,让他感受新集体的温暖。相处中较多了解了他的情况,据说他有点背景,是邻县县长的儿子。但人很厚道随和,较少干部子女的习气。他的衣着打扮、生活习惯在班上高人一档,但肚子问题却解决不了。那时粮食极其短缺,县长儿子一样受着煎熬。加上他个头大,消耗多,常常喊饿。
那年深秋的一天,我家里两只羊因误食芘麻叶死了。母亲带信来要我请假回去“解解馋”。这件事不知怎的传出去了,在学校里成了新闻。罗同学找到我,一脸的庄重,要我无论如何带点羊肉来“卖给他”。那年头,粮食紧缺,肉食更成稀罕之物,市面上有钱也买不到,他摇着我的臂膀再三“拜托”。我望着他那高我半头的个子,一张菜色的面孔,听着那近乎恳求的语调,心里酸酸的。
带着回到家,发现事情远出乎我的意料。那时,农户的口粮一天只有四两,成月不闻荤腥,好多人患了浮肿病。我家死了两只羊,轰动全村。队长提出,你们反正吃不完,一只分给有病的,先打白条,以后算账。另一只也有三姨娘六舅母们盯着,你家一刀他家一块,眨眼功夫,只剩一个羊头和一副内脏。这点东西全家没够吃一顿晚饭。我带着一肚子的不安回到学校,罗两个空洞般的眼睛填满了怀疑和不满,额上小蚯蚓般的青筋扑扑直跳,样子有点吓人。为这事,整整一个礼拜没跟我说话。
罗一直喊饿。体育课长跑,他常常落在最后,学校组织劳动,他常常请假。平时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看书常常敲着头喊难受。有些同学说他是干部子女娇气,甚至把他打入“另册”。我知道内情,不怪他。他离家远,不可能常回家作一点补充,靠学校这点伙食定量,很难撑下去。
初冬时节,学校里组织去江边割芦苇。才割了两节课时辰,他越割越慢,后来竟斜躺在苇堆上呜呜哭了。晚饭后我以班长的身份说了他几句,要他注意点表现。他很认真地说,“我也恨自己呢,可肚子不争气呀。”还是肚子问题,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把晚饭剩下的一只小山芋递给他吃了,他情绪才渐渐好转。我们一边欣赏着长江夜景,一边聊开了人生、理想。我问他初中毕业后有什么打算,考高中再上大学呢,还是上个师范早点出来工作?他想了想脱口而出:“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去当个炊事员!”说得很认真很郑重,“我看了,这年头没有哪个行当不锇肚子,而食堂炊事员总少不了自己一碗。”
在那个烹调还算不上技术,烧饭行当很少有人感兴趣的年代,寒窗苦熬竟为了当个炊事员,在同学中恐怕了。我愣愣地望着他好久:“是心里话吗?”他叹口气:“我何尝不想将来做点大事,但是饭都吃不饱又能干个啥呢?”
后来我念高二时偶尔读到鲁迅先生为青年人设计的目标:“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不由想起罗同学几年前的理想,虽然有点消极,却不无道理。真想把新的感悟告诉他,可惜早断了音讯。初三第二学期的一个周末,罗请假回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铺盖、箱子什么的,是他家里托人来取走的。据说他转学了,后来又传说他病倒了,病得很重。我想,果真病倒,肯定是饿坏的。罗在我们班连头搭尾才两个学期,很难说与大家有多深的相处,不几年,便在老同学记忆中淡出。我却不然。在那个饿了整个民族的年代里,罗在我头脑里打下了深深印记。之后许多年,每每想起罗的理想,总会引起心的震颤,总会引起一些思考:一个民族,天灾要抗,“人祸”也要防,历史终于在曲折中前进,但教训永远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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